2018年1月12日 星期五

《DREAM of DEADLY》003

  003:尋找自殺原因的夢之旅人

  我在夢境裡所看到的並非只有因自殺而死去的人們。也存在著──被殺害的人們。無論是自殺還是被殺──都並非自然死去的,而是於人生的途中突然了結的生命。我的夢境裡從來都不會出現自然死去的人,不──就連因所謂的「不幸的事故」、「難以治療的絕症」、「悲劇英雄的殉職」等原因於人生途中退下了舞台的情況也從沒見過。自殺與被殺,一個是自己可主動控制,另一個是他人可主動控制的死亡;所以正確來說──會出現在我夢中的死亡,都是能夠主動控制的,差別只在於是控制在自己手裡還是他人手裡──罷了。

  那麼,問題來了──
  人又是因為什麼而會被別人殺害呢?
  招人怨恨──應該是最常見的被殺害理由了吧。如果一個人是會做出讓別人想殺了他的事情的大壞蛋的話,那麼其被殺害的命運──也可以說成一種自殺吧。畢竟,如果你不尊重別人的人生,也無法奢求別人去尊重你的人生──困果報應,自己所種下的惡果就必須自行承受,這就是這個世界本應有的自然道理。
  然而──
  這個世界還是充滿著不講道理的殺人。
  比如說,無差別殺人。有很多無辜的人沒有做錯任何事,沒有惹到任何人,卻還是死在了愉快犯們的無差別殺機之下──到底誰能為他們伸張正義?誰能補償他們?誰能為他們出一口惡氣?我想,除了神明之外根本沒有任何人能彌補得了這些被害者及被害者家屬們的傷痛吧……既然如此,那麼所謂的「公平」是否所有理想論中最不切實際的?無論人類的科技多麼進步,生活水平多麼高,文明發展多麼前衛──人類污穢的心靈若無法進化到一個更純粹、更清澈的層面的話,那就永遠都無法觸及「公平」的冰山一角。
  因為──
  人無法理解彼此的想法,無法窺見每個人的內心都在想什麼。每個人類個體都因此而自私,並使得人人都變成不一樣且獨特的存在。
  獨特──這個詞語很好聽。只要是個人都會想要追求獨特,想要令自己無論身心都變得和別人不一樣,想要和普遍的大眾區分開來,別樹一格;可與此同時,人類卻又在追求公平,人人平等,男女平等,種族平等,宗教平等,戀愛平等,甚至財產平等……這難道不是很矛盾的一件事嗎?為什麼人類就是要對本來就不一樣的人事物追求所謂平等呢?到頭來一旦發生衝突時,受害的永遠是無辜之眾──當然我不是說追求平等不好,但有時過度的追求、過度的發聲反而會引來對相關言論反感之人士的強烈反彈,從而適得其反。
  結果──
  人類只有在什麼事都不做、什麼話都不說的狀態下才是平等的。只有在所有人都保持絕對沉默的瞬間,人類才會趨向相同。所以,應該可以下這樣的一個結論了吧──

  只有死者的世界,才存在著所謂「公平」的理想。

  死人不會說話,不會動。
  在死者的世界,只有永恆的安寧,永恆的安息。
  所以──難道所謂人生,只是為了得到「死亡」此一絕對公平的理想世界,而不得不經歷的一場酷刑?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反而要感謝殺害自己的人了呢──因為那個人讓我提前結束生命,到達真正的理想鄉,真正的樂園,真正的烏托邦了呀,是真正的「救命恩人」呢……

  那個夢──
  也許就是這麼一回事吧。

  那是自從我開始寫《自殺觀測者》以來一個半月多左右時的晚上──
  我首次夢到了──
  殺人。
  大量的殺人。

  當我注意到的時候,我就身處在了一間休息室裡。
  那是個裝潢顯得異常高貴且洋氣的房間──
  我動不了。我似乎是被擺放在了一個小櫃桌上的一件死物。雖然我是死物,本來應該是沒有眼睛的,但我作為死物時的視野卻是全方位的──於是我也沒有多加遲疑,環視起了這房間。
  這是個面向庭園的休息間。我所身處的小櫃桌位於休息間的北側,旁邊是一張材質高貴的沙發,對面是一個擺滿了高級美術品的展示櫃,以防彈玻璃製成的櫃門緊鎖著,其上的鑰匙孔大概只有這個家的主人才能打開。
  休息間的南側有三個書櫃、一張3人座沙發、擺設在手工羊毛地毯上的小茶几──壁掛式寬屏電視機就在沙發的對面;另外,在沙發的左邊──即南北側之間,則是通往庭院的玻璃拉門,佔了該面牆的面積近1/3,非常通風;庭院內一處鋪有石磚的地面上放有插著遮陽傘的白色圓桌和數張白色戶外椅子,另外有一張電動按摩椅在一旁,在遠方似乎還有個泳池──真是個奢侈的休息空間。
  在休息間內南側那張三人座沙發上──
  有兩個人肩並肩共坐在那裡。電視機沒有開,看來兩人並沒有在看電視。
  其中一人是個看起來只有小學生年齡的女孩,她有一頭綁成環狀雙辮的茜色長髮──那髮量看起來非常厚;她身穿深色的毛皮製背心連身裙,內裡則是長袖的露肩針織衫,腳上則有一雙深棕色的棉質過膝襪──看她的穿著,現在應該至少是秋季接近冬季的日子。
  女孩臉上是完全的愁眉苦臉──那是夾雜了悲傷、困擾以及些微絕望的表情,那雙綠瞳的眼角邊似乎有淚水溢出。
  坐在她身旁的是一個高大的青年──和女孩一樣有著近似的髮色,並且身穿著一套淡綠色西裝,內裡的恤衫部份則為深藍色,領帶為淡紫色帶黑色條紋。
  青年五官端正,看著像個社會上的成功人士──可他臉上卻完全沒有表情,彷若死人一樣;無論他的臉部有怎樣的變化,都只像是皮動肉不動,完全不像是正常人類應該有的臉部、頭部……更像是一個活著的軀體接了個死人的頭。

  「我們這一家『人間失格者』到頭來還是無法逃離這場詛咒。我們得到了以我們的能力所能得到的一切,可最終──詛咒還是不會把我們應有的感情返還給我們,並且一到中年就會併發出絕對無法反抗的自殺衝動。」
  聽了青年的話──
  女孩不禁睜圓了眼,一臉驚訝地看著對方:「哥哥你的意思是……爸爸媽媽是因為詛咒而自殺的麼?」
  「是的。雖然很難以置信,但這的確是事實,糾纏著我們家好幾代的事實……直到──」青年也轉過頭,直盯著女孩的臉,「──直到妳的出現,小蘋。」
  「哎、哎?我……?什麼意思?」
  被稱呼為「小蘋」的女孩只能一臉疑惑,滿頭問號。
  從剛才開始──
  小蘋的哥哥就一直在說著一些難以理解的話──可是小蘋本人卻並未表現出太大的混亂,也許──她本來就活在了這樣的環境當中。
  「我們一家全是『人間失格』,是沒有感情的屍體──除了妳,小蘋。當初,這麼多年來,我們都視妳為施家的奇蹟之子,期望妳能夠用妳那真摯的感情感染我們,從而解除我們全家人的詛咒……可就在今早,看見於房間內服毒自殺的爸爸媽媽,我才終於意識到──這一切都沒有變化。我依舊無法悲傷,依舊無法快樂,依舊無法真正地愛妳,小蘋。」
  「哥……哥哥你在說什麼呢,我實在聽不懂呀……你還有爸爸媽媽一直以來都這麼疼我,這麼愛我──怎麼可能會是沒有感情的呢……?我真的聽不懂,哥哥你只是對爸爸媽媽的死有太大打擊──」
  「我們的所謂感情,只是裝出來的。我們全家人對妳的愛,也是裝出來的。我們只是按照著所謂『正常』的行為模式去規管我們自己的言行……小蘋,我對妳什麼感覺都沒有,這對妳來說應該是很遺憾的事情──我知道妳是我的妹妹,我的家人,但只是作為客觀事實所認知……我根本不知道妳對我來說該以怎樣的感情面對,因為我本身就只是一具屍體。」
  「……」
  青年又一次充滿了衝擊性的發言使小蘋沉默了下來。
  小蘋不發一語──
  十數秒後──
  小蘋哭了出來。一顆又一顆豆大的淚珠不斷從她眼眶淌出,並滾落了她那小巧可愛的臉頰──
  「……哥哥,你到底是怎麼了……?哥哥你今天說的話怎麼這麼奇怪……嗚咽……為什麼你要說這種話?哥哥……」
  「因為這些都是事實,小蘋。妳在這裡生活了10年,不可能沒察覺到我們這家人的異常──如果妳真是如我們所想的『真正的人類』的話。我們全家人在外頭一天下來要被人說10遍以上『笑容勉強』,可是妳卻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妳的笑容應該是真摯的,是發自內心的,雖然我們並沒有能作出判斷的方法,但從在妳身邊的人的反應看來,應該是沒錯的。」
  「不對……不對啊,為什麼?哥哥你明明也經常對我笑……我的確有時覺得哥哥笑得很奇怪──但會笑,不就足夠了嗎……?」
  「不足夠,永遠都不可能足夠。神所留給我們的唯一感情就是──對於『脫離詛咒束縛』的期望,或者說,對於擁有真正感情的渴望。只有這份心情我能稱之為發自我自己的內心,但我內心的其他地方──卻是一片虛無,一片孤寂。我從沒因為內心產生快樂感情而笑,從沒因為內心產生悲傷感情而哭,從沒因為內心產生憤怒感情而生氣──我從不知道這些感情為何物,我和除了妳的其他家人一樣,都只是在觀察正常人,並且模仿正常人──僅此而已。」
  「我只知道哥哥就是哥哥……其他的──我都不懂。」小蘋沒有止住自己的淚水──她抬起頭,一雙哭紅了的眼看著身旁她所最熟悉卻又最不熟悉的家人。
  青年回看她的眼神──
  果然感覺就像是一顆包了人皮的球,什麼感情都沒有──即使現在他努力擠出了笑容,那皮笑肉不笑的氛圍也已然表露無遺。
  「不要哭,小蘋。」那用盡了青年所有想像力般所裝出來的溫柔語氣,比配音新手的棒讀更棒讀,就有如機器電子人聲一樣,「即使是沒有感情的我,也還是有一件事希望小蘋妳能為我做的。」
  「什麼事……?哥哥?」
  小蘋低下了頭──似乎在嘗試不去注視她哥哥那過於虛假的表情。
  青年伸出手──
  溫柔地輕撫起了小蘋的頭頂。
  「好溫暖……」
  「……哥哥?」
  「不,沒什麼……大概是因為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發自內心想要觸碰妳的頭──這令我有種我從未且從不知道的感覺,就是心裡很悠然自得的那種感覺──我想,這就是像妳這樣的真人類口中的『溫暖』、或者說『安心』的感覺吧。」
  「看!哥哥你這不是很正常嗎……?請不要再說些我聽不懂的話了……人怎麼可能沒有感情!」
  「不對,這不對,小蘋。很可惜,這不對啊!小蘋!我現在發自內心渴望妳,只是因為我唯一的感情觸發了。當我看見爸爸媽媽的屍體時,我首先浮現起的不是悲傷之情──我從來都沒有這種感情;可那個瞬間,還是有一股感情湧上了我的心頭!」
  「怎……怎麼回事?」
  「就是──『我絕對不想被詛咒殺死』──這個感情,小蘋。」
  「什麼意思……?」小蘋睜圓了雙眼,她的臉上開始籠罩起了一層不安感──
  她似乎預想到了什麼不好的發展。
  只見──
  青年站了起身,往前一步來到了茶几前──
  拿起了放在水果盤旁邊的水果刀。
  「哥哥!你到底──」
  「如果說──自殺就是這個詛咒的結果,那我寧可在被詛咒殺死前,自己的生命得到結束……」
  青年再度坐下──
  並且靠近了小蘋。
  小蘋沒有看青年的臉,她全身都已惶恐不安得輕微顫抖起來──那雙驚恐的眼眸正直盯著自己不斷發抖的兩手。
  突然──
  金屬的反射光進入了小蘋的眼簾內。
  原來是青年把水果刀放到了小蘋右手裡,並讓小蘋握緊了刀柄。
  「請妳殺死我吧,小蘋。」
  「哎……?」小蘋抬起頭──
  看見了青年的臉就近在了她眼前。
  不知為何──
  小蘋笑了,那是表露喜悅的神色。
  「咦?真奇怪……為什麼呢?我覺得現在的哥哥跟以前的哥哥完全不一樣……好像更親切了的感覺……」
  小蘋提起左手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淚水。
  在一瞬間的喜悅之後──
  小蘋才忽地意識到她右手上拿著的是什麼東西──
  「不行!」
  小蘋將水果刀隨手一扔扔到了牆角邊的地上。
  鐺鎯……
  「我怎麼可以殺死哥哥!哥哥你也怎麼可以要求我做這種事……!」小蘋抱起頭來痛哭──
  「嗚……嗚咽……為什麼哥哥你今天就是這樣!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不介意哥哥是怎樣的人,只要像往常一樣生活我就很幸福了!為什麼!為什麼要……嗚咽……嚶……這樣對我!」
  不像是一個小學生年齡的女孩會有機會說出的台詞──
  (小蘋這家人到底是經歷了什麼,才會變成這樣……?)
  旁觀這場夢境直到這裡──
  我終於首次作出了感想。
  在夢境中我很難擁有思考,通常都是醒來後回想起夢境的細節才能把握《自殺觀測者》的寫作頭緒──
  可這次──
  這對兄妹的完全不像是這世上的任何人類之間會有的對話──
  使我首次在夢裡扮演死物時仍擁有清晰的意識和想法。
  「吶,小蘋,妳喜歡哥哥嗎?」
  「當然喜歡……我最喜歡哥哥了。」小蘋仍抱著頭,聲音也在抖動,「多得哥哥,我才能上最好的學校,認識到很多朋友……當我被人欺負時,哥哥也總是會跑來保護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至今那個溫柔可靠的哥哥是假的──我絕不相信!」
  「那如果──現在的哥哥是真的呢?」
  「哎……?」
  小蘋把臉抽出膝間。
  只見在她眼前的青年──其左眼眼角,竟然也流下了一小顆的眼淚,最後滴落在了小蘋右手手背上。
  小蘋對此十分驚奇的樣子──
  她看了看、摸了摸殘留在了她右手手背上的──哥哥的淚痕。
  接著──
  她的淚腺再次決堤。
  「哥哥……哥哥!」
  小蘋撲進了青年的懷裡──
  緊緊抱住了對方。
  大量的淚水沾濕了青年的西裝外套──那淡綠色漸染深成青綠,彷若某種生命的萌芽。
  「這是哥哥我首次作為真正的人類的請求,或者說是願望也不為過──小蘋……如果妳能實現哥哥我的願望,讓哥哥作為一個人類死去──那難道不是對於這場詛咒的最好的結局嗎?」
  「可是……」
  「只有妳才能拯救我,還有其他所有家人,小蘋……當我求妳了,小蘋!只有作為奇蹟之子的妳,才能解除纏繞我們施家多年的詛咒束縛!」
  青年對小蘋咄咄進逼──
  已經逼至了牆角。
  這時──
  小蘋右腳碰到了剛被她扔飛了的水果刀。
  青年隨即彎下腰──撿起了水果刀。
  「小蘋……就看在哥哥這些年來對妳的好,求妳了!」青年把水果刀塞進小蘋的手裡,再次強迫她緊握住了刀柄──
  這次──
  青年沒有放手,而是一直以他那雙大手緊緊包起了正握著水果刀刀柄的小蘋的右手──像是為了防止對方再次把水果刀扔掉。
  「哥哥,放手啊……!放手!」小蘋用空出來的左手用力敲著青年的腕部──可對方完全不為所動,仍然控制住了小蘋右手的主動權。
  「殺人是犯罪啊……哥哥!如果你真是那個為妹妹著想的哥哥──你忍心讓我犯罪坐牢麼!?」
  小蘋咬緊牙關,緊閉雙眼──
  一臉掙扎的表情和左手持續敲打青年腕部的動作顯示出她多麼想掙脫出對方的制肘。
  青年沒有理會小蘋的反抗──
  繼續著他自私的要求──
  「擔心坐牢麼?不要緊,不要緊的!我們施家和惡魔聯盟一部份高層很熟,他們都是司法界的重要人員!只要讓叔父他寫封介紹信,妳就能免於牢獄之災,還能在別的地方重新開始……沒錯,重新開始對妳來說也很好啊!畢竟能脫離這個受詛咒家族!所以妳應該很樂意殺了哥哥我才對啊,小蘋!」
  「才不是這個問題……哥……哥哥……!」小蘋仍然嘗試掙脫,可依舊徒勞,「……別這樣!哥哥……!即使不這麼做……也肯定有更好的解決辦法的!」
  「不可能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不可能!這個詛咒已經持續了好幾代,不現在在這裡斬草除根的話就永遠都解決不了!」
  「……好痛!為什麼?為什麼哥哥你會變成這樣?……我真的……真的……只是想要像以前那樣過生活……」
  小蘋看起來已經開始沒力氣了──
  全身都登時略為放鬆下來,逐漸放棄了反抗──
  青年像是看準了這個時機一般──
  腕臂一個發力往自己的方向一拉──
  水果刀刀刃筆直且深深地捅進了青年的胸口。
  那瞬間──
  青年全身的力量都褪去了。
  那一直控制住小蘋兩手的雙腕也放鬆了開來。
  留下的是──
  右手仍緊握著那水果刀刀柄的小蘋。
  右手仍緊握著那深深刺進了青年心臟的水果刀刀柄的小蘋。
  「……哥……哥?」
  小蘋輕聲呼喚道。
  已然化為了屍體的青年當然沒有回應──取而代之,是失去重心地往前倒了過去;小蘋慌忙鬆開了刀柄並作出了閃躲──
  咚。
  倒在了地上的青年呈側躺的姿勢。
  由於青年和小蘋有著相當的身高差──剛才他操控小蘋的手捅他時他是彎著腰和曲著身子的;也基於此一理由,現在青年側躺於地上時還微蜷曲著身體,像個初生的嬰兒般在安寧中陷入了沉眠。
  捅著水果刀的胸口一帶已被血紅染色,與下方那青綠色小蘋的淚痕搭配在一起看──彷彿是一朵玫瑰花綻放於青年的心中。
  「哥哥……」
  小蘋的臉上只剩下絕望、絕望、以及絕望。
  她跪了下來,既沒有悲傷,也沒有痛哭或者大喊──而是以一雙已死的眼神直盯著化為了屍體的哥哥。
  壞掉了。
  崩壞了。
  此時此刻,無論內外,小蘋整個人都已經支離破碎,分崩離析。

  我想──
  這才是纏繞著這個家庭的──真正的詛咒。
  神明所留給青年以及這個家其他人的唯一感情並非期望或者渴望──而是自私。
  而這份自私──
  也把這個家的最後且唯一一個正常人小蘋也破壞得體無完膚了。這就是這個家的詛咒──名為「自私」的惡性循環。

  之後──
  小蘋把家裡其餘16人全部殺害了──以「脫離詛咒」為名義。不出所料的是──其餘16人也都非常樂意讓小蘋殺害,就像她哥哥一樣。
  或許──
  除去小蘋的施氏19人是因此而脫離了詛咒,可實際上只是把所有詛咒都推到了小蘋身上,讓她承受了一切的罪孽。

  在完成所有殺人後──時間已經接近傍晚,從休息間面向庭院的玻璃門往外就能看到天色變得昏暗,並且烏雲密佈。
  17人中的6人都是在這個休息間內殺害的──分別是小蘋的哥哥、叔父、堂姐、堂哥、姑母和入贅的姑丈;似乎和施家成為家人關係的任何人都會突然被詛咒傳染,變成人間失格的樣子──這也是為何小蘋在施家人們眼中是如此的奇蹟,畢竟作為直系血親竟然也沒有化作人間失格……可這到今天也結束了。
  休息間內──
  6具屍體被隨意地遺棄在了南側的各處。遭水果刀刺殺的哥哥仍側躺在了牆角前的地上;堂哥被用菜刀砍破了肚皮,腸子橫流的他死在了電視機底下的血泊中;堂姐被用花瓶砸爆了額頭,並導致她眼球突出,死相猙獰地死在了茶几上;叔父在書櫃前寫完給法律界名人的介紹信後,接受了小蘋倒給他的毒酒,喝下後一頭栽進了書櫃空出的格子中,茶杯翻倒在地;姑母和姑丈被綑綁在一起於沙發上,在雙眼和嘴巴皆被封了起來的狀態下,遭到小蘋用球棒瘋狂毆打頭部直到死亡──兩顆死人頭都變得血肉模糊,像是兩團大肉球一般。
  全都是被害者自己要求的被殺害方式
  這個殺人現場──雖然血腥獵奇度不是至今看過的夢裡最重的,但卻也是最沉重且悲哀的。只見小蘋只能懷著絕望的心情去執行每一次殺人,以一副壞掉的表情去親手把自己的家人一個一個地送上黃泉路──頓時覺得這個世界實在太過於殘酷無情了。
  小蘋離開了這個休息間已經一段時間──
  太陽也早已下山,周圍皆一片漆黑、寂靜。
  我仍舊只是休息間北側一個小櫃檯上的一件死物,無法動彈──只能靜候情況出現變化。
  忽然──
  我注意到有輕微的亮光,反射在了我的表面──
  是對面的展示櫃右邊的休息間入口。休息間的入口是一扇霧化玻璃門,隔著霧化了的模糊玻璃,仍能發現門外有某種橙黃色般的亮光在搖曳。
  接著──
  那扇門被推開了。
  出現的是小蘋,只見她懷裡抱著數個密封的寬瓶子──同時,能看見她背後的走廊裡,有火光在燃燒。
  (她抱著的是……易燃油品嗎?)
  按常識來猜測的話,應該是這樣沒錯了。小蘋想燒掉這幢宅邸──在殺掉了17人後,想燒掉這幢有19具屍體的宅邸。
  小蘋看起來好像很吃力的樣子──她邊大口喘著氣,邊用自己的背部用力關上了休息間的門,並且把那幾瓶易燃油品都暫時放到了地上。
  「哈啊……哈啊……咳!咳咳!」小蘋彎下腰,雙手緊按在膝蓋上──喘氣的同時還有幾聲咳嗽,看來是被燃燒散發出的濃煙嗆到了。
  「哈哈……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小蘋苦笑著微抬起頭──
  這是──
  自從小蘋殺死了自己的哥哥以後,她的雙瞳裡首次恢復了些微光彩的一刻。
  然而──
  她看來已經非常疲憊,整個人都失去了精神──滿溢出來的悲傷也再度化為淚水,從她眼皮子底下湧了出來。
  「嗚……嗚嚶……」
  可是──
  她沒有停下自己的動作。
  即使頂著一張哭崩了的臉──她還是以一副堅定的表情,抱起了那些剛才被她放在了腳邊的易燃油品,走向休息間的南側。
  她逐一打開了易燃油品的瓶蓋──
  把裡面的易燃油全澆在了6具屍體的周圍。
  完事後,她走向了休息間的北側──走向了我。
  (……咦?)
  小蘋確實在朝我的方向走來。我是一件被放在了櫃桌上的死物,可我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小蘋在我的正前方停下了腳步──
  以我這個死物的角度看,小蘋也顯得異常巨大。
  她──
  拿起了我。
  並且以一雙幽怨沉重的眼神直盯著我。
  透過她瞳孔內的反射──
  我才終於知道自己是什麼存在。

  是一張照片。
  正確來說──是裱進了相架中的照片。

  照片上映有20人,在一幢毫宅正前方聚在一起的大合照。
  不用說──
  這當然是住在這幢宅邸內的施家全部20人的合照。
  在最前排正中央的就是小蘋,身穿著名校私立紫羅蘭小學的制服──笑得非常快樂的樣子。
  在她身旁的是一對中年夫婦,似乎就是小蘋的父母──他們嘴角也微揚起了微笑,可卻像是在配合女兒般勉強擠出來的假笑;照片中其餘17人則幾乎全都面無表情,尤其是已經起碼過了30歲的長輩級的人們,他們的臉上已經失去了對世界對家人的眷戀、對於生活的向往、以及自己還活在世上的氣場……照片中除去較年輕的一輩都穿得較輕便外,其他長輩親戚全都穿得很高貴正派,華麗的飾物亦點綴著他們的品味──可是,無論他們穿得再光鮮再華麗,仍然改變不了我對這張照片的第一印象──
  就像是張集體遺照一樣。
  我從沒見過一張彩色的家人合照會漂蕩著如此異樣的氛圍──
  無論怎麼看,都只會覺得──
  這張照片裡除了小蘋以外的所有人都是非人之物、超自然之物,有如一大群屍體包圍著小蘋一般──
  如果不仔細看,我還會以為照相的地方是墓園。

  不──
  我並沒有誤會。
  現在,這幢宅邸──
  確實成為了除小蘋外全部19人的墓園了……

  小蘋把我收進了連身裙的衣袋裡──
  並從另一側衣袋拿出了火柴盒和打火機。

  之後──
  休息間也燒起來了。

  隨著與走廊方的易燃油品形成的連鎖反應──
  整幢施家宅邸都墮入了烈焰熊熊的大火地獄之中。

  小蘋從休息間的庭院方逃了出去──
  不斷奔跑不斷奔跑……
  只為逃離這個受到詛咒的家庭。

  我不知道小蘋之後的命運會如何。
  因為我在這個時候已經醒來了。

  ‧○‧

  我和小依上了巴士後,在車廂後半靠左的一處雙人座位上就坐。
  我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
  而小依則在我右邊。

  不知是否因為上了巴士後小依就放開了我的手的關係──我取回了至今一直暫時失去了的理智,並且對於現在的情況感到了絲毫的困惑。
  (說到底……為什麼採訪要訪問小學生?)
  現在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小依所說的話根本不合乎邏輯。兩個成年人在小學校附近叫停小學生並訪問對方──這麼做是非常可疑的吧。而且這麼做,有極大可能還會惹來小學校的教職員以及到校迎接子女的家長們的反感,於是就會產生出各種不必要的誤會;可是小依之前卻說抓住小學生訪問很容易……即使真的很容易,但要承擔的風險卻不是一般的高──所以,小依的提議明顯是有古怪的;然而我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什麼,更何況現在也已經乘上了巴士,也回不去了。
  我坐在窗口邊──
  感受著巴士行駛時的輕微震動和聽著其略吵的引擎聲的同時,窗外紐雨曼大學的景色不斷掠過我的眼簾。
  這間大學我已經讀了兩年多,現在已經進入了第三年──想來去年我實在忙得不可開交,為了幫補家計,一邊讀書一邊打工的日子──
  (嗚……!)
  突然頭部一陣刺痛,我不禁閉起了眼,緊鎖起了眉頭。怎麼回事?好像我想要回想起去年打工的事情時,就有某種力量阻止了我一般──我完全記不起去年我到底做了什麼工作。那為什麼現在我沒有打這份工了呢?不清楚──反正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就讓這份記憶隨風而逝吧。
  我重新打開了自己的雙眼──
  巴士進入了離開大學園區的隧道。
  這時,我透過窗玻璃的反射──發現小依正在看著我,一臉擔憂地皺著眉頭。
  「怎麼了?」我問道。
  「我才想問你怎麼了呢,阿樂。你臉色不太好的樣子?是吃錯了什麼東西?的表情?」
  「不……我只是在想往事,可卻怎麼都想不起來。」我按了按鼻樑頂,「我去年到底是打了什麼工,不知怎的就是怎樣都記不起了……小依,妳是我的青梅竹馬,妳應該知道的吧?」
  「去年阿樂你打的什麼工我不知道,但今年暑假阿樂打的什麼工我就知道了。不過,阿樂你真的想知道嗎?你真的真的想知道嗎?如果真想的話我給你一點提示也沒關係的哦。」
  「咦?嘛……知道總比不知道好。」
  我有點愣住。
  (怎麼回事?總覺得小依的說法有種說不上來的詭異感……)
  她說她不知道我去年打的工,但知道我今年暑假打的工──且似乎還不願意完整告訴我我的工作內容,而只是給提示。這段話的內容無法是誰怎麼去想都會覺得奇怪,可就是說不出這奇怪說法的用意在哪裡──使我渾身不舒服。
  不過──
  要讓別人告訴自己有關自己過去的事情才是更奇怪的情況吧。真不知道我的腦袋是哪裡出問題了,但現在仔細想想──這明顯是個已經嚴重到要盡快去看精神科醫生程度的問題了吧。
  「嗯……讓我找個適合的詞,我腦子不太好──」
  小依的聲音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到她身上。
  接著──
  她說出了那所謂的提示。
  「那個呢……阿樂你是在一家飲食店打工的哦。」
  「飲食店?」
  「是的,飲食店。那個時候的阿樂你非常耀眼,可不像現在這麼陰沉詭譎變態。果然人就是需要工作來發揮自己的價值?是這個道理?的感覺?」
  「是這樣嗎……不過我完全想不起來了。」
  「阿樂你根本完全不用去想起來。」
  小依這句話──
  其語氣異常地沉著冷靜,使我不禁稍微嚇到了。
  「畢竟現在阿樂你想不起那些事情的原因,就是我造成的。雖然似乎你想不起來的事情比我原來預料的還要多,但或許是有關聯的事情吧?只要是和那件事有關聯的你都想不起來──絕對是這樣。所以別去想起來不就好了?接下來交給我就可以了,我絕不會讓阿樂你再度受傷的,絕對不會……」
  「小、小依妳……突然是怎麼了?妳說的話我實在……實在聽不太懂。」
  「沒必要聽懂的哦?阿樂?」
  小依突然湊近了過來──
  並且把她的左手壓在了我的右手上。
  她已經把臉湊近到和我快要鼻頭碰鼻頭的距離了──
  「既然阿樂你理想中的我是這樣的,我就會盡全力去滿足你的慾望……畢竟,阿樂賜予了我這麼棒的禮物,我怎麼忍心讓阿樂你再去回想起那些不開心的事情呢?既然理想已經實現了,那就去追求更好的幸福──這樣就足夠了……過去的不幸就全都見鬼去吧,嘿嘿嘿……」
  小依緊緊依偎在了我的身上──
  她頭靠在我右肩上,閉起雙眼:「阿樂……讓我們一起安息吧,在只有我們兩人的樂園裡……」
  「……」
  (又來了,又是這種感覺。)
  當小依碰觸到我的身體時──
  不知為何,我就是無法反抗,而且還有種暖意不斷流入我的體內──彷彿是某種生命力一樣。
  我對於小依這份溫暖的生命力也感到非常親切──每當我被這份溫暖感染內心時,我整個人都會放鬆下來,彷如置身於溫度剛好的溫泉內一般,給予了我無與倫比的生存動力。
  (沒錯,曾幾何時……這就是我所最為渴望的。)
  不知為何──
  我的內心產生了此一感想。
  可是──
  仍然是想不起來,浮現出這個感想的原因。
  (……不行!)
  (現在的我──今天的我,已經不一樣了……!)
  我輕輕推開了小依──
  小依睜圓了眼看著我,她的表情掛上了一絲困惑。
  「不好意思,小依……我還是必須知道,我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所以希望妳能告訴我妳知道的事情……妳知道而我卻不知道的──關於我自己的事情。」
  「……」
  小依看著我沉默了起來。
  她一開始的表情似乎略微有點失望的樣子──接著,她逐漸笑了出來,心情豁然開朗。
  她那道微笑──
  和之前那詭異的笑容完全不一樣,看起來非常自然,發自內心的感覺──看起來也很可愛。
  「是這樣嗎,阿樂……畢竟今天的你已經從詛咒的束縛中解放了出來,所以會想要追求有關自己的真相也是理所應當的嗎……不過既然這是現在的阿樂所渴望之事,那我就告訴你吧。」
  「……真的嗎?」
  「嗯。不過我只能告訴你那家飲食店的地址,如果阿樂你真心想要尋回自己的記憶──應該自己去確認,而不是從我的嘴裡知道。」
  說著──
  小依又一次湊近了我,那張臉又到了快要接吻的距離──
  「吶,阿樂,你能答應我嗎?你會靠自己的力量去找出自己記憶的真相……還有就是──希望你即使恢復了記憶之後,也不要討厭我或者責怪你自己。你能答應我嗎?嗯?阿樂?我很不安,阿樂,如果得不到你的答覆我會很不安……」
  「我、我……」
  小依的要求方式實在太過具有壓迫性──
  這使我一時沒能答上來。
  我躊躇了一陣子──
  還是點頭了:「我答應妳,小依……不過──」我說,「──我實在越來越不清楚到底有什麼事情發生在了自己身上了,一時有人跟我說我夢裡的都是現實中發生過的事,一時又發現自己記憶有問題……而我身邊的人包括妳也好像知道些什麼般,卻又不肯告訴我……但我能怎麼辦?我也很混亂很絕望啊。」
  「看著阿樂你這麼痛苦我也很心痛,但這些事情必須由你自己去找出真相……你懂我的意思嗎?阿樂你可是個大學生,是個業餘小說家,你肯定懂的。不過,無論真相是多麼殘酷,都請一定要正視它──如果這就是阿樂你所渴望的道路的話,那你就必須有這樣的覺悟。」
  「……妳說的話真是越來越炫乎了。可今天實在經歷了太多事,使我不得不開始相信──也許在我身上真的在發生什麼炫乎的事情。」
  「嘿嘿……看來阿樂你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了呢。那麼,我就告訴你吧──阿樂,那家飲食店的地址。你要聽好了喔?我只說一遍,別聽漏了。飲食店是位於──
  迷宮城東部銀玻商店區通南巷34號。」
  「迷宮城東部銀玻商店區通南巷34號……」
  我在口中和心裡都默唸著這個地址。
  (為什麼……)
  (我對這個地址好像非常熟悉的感覺。)
  (並非只是聽過這麼簡單──我好像,曾經,天天都前往這個地址……)
  (難道我真的在那裡打過工?)
  我扶了扶自己的鼻樑頂端──想要努力想起關於這個地址的任何事情。可依舊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那部份的記憶被打上了馬賽克,越去想就越模糊,越去深入就越陷進記憶的泥潭,混濁不清。
  (說來,今天一天之內好像突然發現了不少自己記憶有問題的部份。)
  首先,今早吃早餐時──
  想要回想起有關我把小依寫成偽娘的原因時,完全想不起來。
  再來是,我下午在洗手間發呆時──
  想要回想起自己留長髮的原因,以及綺藍她的Blog得到的宣傳機會時,也同樣完全想不起來。
  最後是現在──
  去年乃至於今年,我所打過的工,其工作內容也是一丁點都回想不起來。
  (剛才……)
  (小依她好像說過,和「那件事」有關聯的我都想不起來了──的樣子。)
  那件事──
  到底是指什麼?
  難道以上全部我所記不起來的事情,當中都存在著什麼因果關係嗎?實在難以想像──我的長髮、打工內容、綺藍得到的宣傳機會以及我把小依寫成偽娘的原因──這幾件事之間會有什麼關聯性。
  然而──
  現在明顯知道些什麼的小依就坐在了我的身旁。我該問她「那件事」是指什麼嗎?但她也說了必須由我自己去找出真相之類的話。
  這時──
  我突然想起了綺藍今早在我出門前對我說過的奇怪的話──叫我不要想太多之類的,還說這樣才是幸福。
  想來,今天遇過的人除了雅歌基本上都好像知道些什麼而又對我隱瞞的感覺──難道連我的妹妹綺藍也是這樣嗎?總之,先試著問她一下吧──
  我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了手機,打開了WeChat。
  然後給綺藍發了以下這條微信──

  『綺藍,妳還記得我去年和今年打過什麼工嗎?妳哥哥最近好像有間歇性失憶的樣子,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沒多久──
  綺藍即回覆我了。
  那內容不知道該說是出乎意料還是意料之中──

  『過去的事情有什麼好問的?哥哥你趕緊回家吧,我很想看到你~!』

  「怎麼連綺藍都是這樣……?」
  「阿樂,你現在懂了嗎?現在最不了解你的人──是你自己。」似乎一直都有在旁邊偷看我和綺藍對話的小依,輕露出一笑的同時續道:「看來小藍她也很清楚你現在的狀態──也是呢,她是不可能不清楚的,畢竟阿樂你是──」
  說到這裡時──
  小依欲言又止。
  「……我?我怎麼了?」
  「不,沒什麼,這我不能直接告訴你。」小依說,「可是呢,小藍她也同樣只是被蒙在鼓裡的其中一人哦?真正掌握了全部情況的人只有我,怎麼樣?是不是很厲害?正因如此,也只有我能保護、拯救你們。所以你們絕對不能亂來,能答應我嗎?你必須答應我,阿樂。」
  小依再度說出了一堆莫名其妙卻又異常態具壓迫性的話。
  我──
  我終於有點不耐煩起來了:「那個喔,小依。妳光是一味這麼說我根本不可能知道我身上或者我身邊發生了什麼事,妳起碼給點具體的例子好讓我心裡有個底吧?」
  「嗯……阿樂你今天已經見過向日葵小姐了吧?」
  (咦……?)
  (怎麼這裡會蹦出這個名字……)
  「什麼?妳認識她嗎?」
  「就是說見過了吧?的意思?既然這樣你就得誠實點說出來。不過看樣子向日葵小姐也沒告訴你任何事情的樣子呢?嗯嗯……該怎麼說才能讓阿樂你理解呢?總之,你被邪惡的科研組織盯上了!如果你不聽我的你的未來就沒有了!懂了嗎?懂了吧!」
  「被邪惡組織盯上?妳不是認真的吧?」
  「阿樂,你必須拋掉你那些『常識』了。我也我也很清楚,你短時間內一次過得知這麼多難以相信的事情是很難處理過來。不過喔?阿樂?我是真的為了你好的哦?這個世界上對你最好的就是我──曹夢依,你知道嗎?」
  「……」
  這時──
  『私立紫羅蘭小學,已到站。』
  巴士內的廣播告知了我們這趟的目的地之到達──
  小依向我伸出手來:「那麼,走吧,阿樂……放心吧,阿樂,這次該輪到我來保護你了。」
  她的臉上──
  浮現出了溫柔的笑容。
  不知為何──
  我從那笑容感覺出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安全感,有如母性一般的偉大。
  今天──
  我感覺自己似乎失去了很多。
  而現在──
  我感覺自己所失去的一切,都在小依身上。
  「哦……」我只以極窩囊的一聲應允後,緊握住了小依的手──也許,我只是單純地渴望著與小依在一起……

  我們一起下了巴士。

  從巴士上下來後的是一處建築物比較少,只有一些民房和幾個小公園的街道。
  我們走過斑馬線後,往右走去──
  在走到街角處的正對面,就是私立紫羅蘭小學。高高的圍場另一邊的是空蕩蕩的球場,以及數幢應為教學樓的建築;小學建築的左邊,有另外一幢圓頂較矮的歐式建築──那就是此學校的附屬孤兒院「瑪格麗特家庭」。

  從圍牆中間的雙型閘門看進去──
  目前應該還沒到放學時間,在最中央的那幢主要建築的數層樓仍然亮著燈,並且能隱約看見小學生們在聽課;地面層只看見有一名似是保安的人員守在了一旁的警衛室內,還有一名像是雜工的人在中央建築物旁邊通道的盡頭不知道在幹什麼。
  我們過了馬路,嘗試靠近小學校──
  「我們來早了呢,離放學還有7分鐘左右的樣子。」
  小依說道。
  我沒有理會她,同時一起來到了小學的入口前。
  我們一同再度隔著這扇閘門往校舍範圍內看進去──
  這時──
  我注意到了一個人影。
  相信小依也注意到了。
  一個矮小的人影,小學生身高的人影──
  從中央建築的正門走了出來。
  也許,一般來說──
  這個時候的我應該吐槽一句「為何還沒到下課時間,這個小學生能離開?」才會比較應景。
  然而──
  出現在我眼前的光景卻異常到一切句子都無法應景的程度了。
  那個小學生的身影──
  是個完全的馬賽克。
  並沒有任何引申的意思,而就是字面上最直接的意思──在我眼中的這個小學生,整個人的輪廓、外觀、形體都有如電視機的雜訊一般,彷彿是從電子世界裡走出來的異物。
  也因為這樣──
  我根本無法判斷來者的外貌。只能從其身穿著裙子般的輪廓判斷出對方應該是個女小學生;此外,她似乎綁了個右側單馬尾的髮型,這也是單憑其頭部的輪廓判斷出來的。
  「那個小孩是怎、怎麼回事……?怎麼是馬…馬賽克……」
  「阿樂,你果然看不清她的模樣?她是■■!她可是■■■■喔!」
  「妳在說什麼?我完、完全聽不見!」我已經混亂起來了。突然發生的過於脫離現實的現象使我的大腦一時追不上周圍的速度,並導致我內心深處產生了一種正要撕裂我的精神狀態的感情──
  恐懼。
  這份惶恐不安的心情驅動了我的雙腳,往後退了一兩步。
  那馬賽克身影的小學生──
  正在迫近我們。
  一步一步地靠近。
  那非現實之物,正朝我們緩步接近中……
  「阿樂,請你退後,做好逃跑的準備。」小依突然這麼吩咐道──
  即使她不這麼說,我也開始後退了。
  只見──
  那馬賽克的身影已經來到入口閘門前──

  「■■?■■■■■■■■■■■■■?■■■■■■■■■■,■■■■■■■■■■■■■■■■■■■■……」

  馬賽克似乎說起了話來──
  可是我完全無法知道她說了什麼。她的聲音在我的耳朵中有如電視機花屏時的雜訊一般。

  「看來你們對樂哥哥並非只施加了行動控制的洗腦呢……他現在根本看不見妳,聽不見妳的聲音。」
  「■■■■■■。■■■■■■■!■■■■■■■■■■■■■■■■■■■■■■■■■■■■■,■■■■■■■■■■■■■■■■■■■■。■■■■■■■■■■■■■,■■■──■■■■■■■■■■■■■■■■■■■■~!」
  「這麼說妳本來就沒有要完全隱瞞的意思?是這樣的感覺?那為什麼妳現在要出來見我們?」
  「■■■■■■■■■■■■■?■■■……■■■■■■■,■■■■■■■■■■■■■■■■■■■■■■■,■■■■■■■■■■■■■■■■!■■■■■■■■■■■■■■■■■■■■■,■■■■■■■■■■■■■,■■■!■■■!」
  「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不會讓你們再傷害樂哥哥了。我倒是很好奇呢?現在的妳是有幾成把握能控制住我?我和妳的身高差,體格差,以及因此而帶來的力量差──哼哼哼哼哼……現在我可不怕妳了哦?■■?」
  「■■■■■■,■■■■■■■?■■■■■■■■■■■■■,■■■■■■■■……■■■■■■■■■■■■■■,■■■,■■■■■■■■■■■■■■?■■■,■■■■■■■■■■■■,■■■■■■■■■■■■■■──」
  馬賽克女孩說到這裡時──
  忽然──
  從不知道哪裡拿出了什麼的樣子,並直直對準了我們兩人。
  那輪廓看著像是──
  手槍。
  可又有點不太一樣。其槍管前端顯出了一個較圓的形狀──手槍應該不會是這樣。
  「■■■■■■■■■■■■■,■■■■■■■。」
  「嗯……沒有辦法了,唯有使出昨晚跑到樂哥哥夢裡自殺後練了好久的那個招數了嗎。」
  小依歪起頭──
  衝著對方微咧起笑容。
  是那張笑容──那詭異的微笑,那有如能面一般的詭異、死亡之笑。
  忽然──
  小依轉向了我。
  她把她右手掌放到了我的胸口上──
  「阿樂,等下會有人來接你。」
  在我耳邊迅速且輕聲道出這句後──
  那剎那間──

  滋隆!!!

  如雷灌耳的聲音在我耳邊──
  在我胸口上炸裂開來。
  藍白色強光亦充滿了我的視野。

  「■■■■■■■!?■■,■■■■■■■■■■■■■■■■■■■■■■■■■■■■■■■■■■……■■■■,■■■。」

  馬賽克女孩最後似乎說了什麼話──
  不過也沒什麼用──
  因為我根本聽不見。

  而且──
  在剛才突然胸口的瞬間爆炸後──
  我也登時被彈飛了接近一整條街道的距離。
  我在半空中飛越了許多建築──
  最後在一個公園前的街角口附近以身體著陸──
  咚隆!
  砰!
  咚!
  連續在地面上反彈翻滾了好幾圈後──
  才最終靜止在公園入口處的石像旁邊。

  (怎麼回事……?完全不痛。)
  我連忙撐著地面站了起身,並察看了自己的身體──
  不只是不痛,還沒有留下任何傷痕。
  在我眼前的我自己這雙手──也依然保持著完好無缺的外觀,以及柔滑的觸感。
  不,現在比起這些──
  剛才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小依她把手放在我胸口上,然後突然一個強光,爆炸,我就被彈飛到了這裡。我完全理解不了發生的事情都是些什麼跟什麼──我似乎是被小依用超能力給炸飛了,而我居然還毫髮無損,然後結合今天發生以及得知的各種離奇事情……
  難道說──
  (我還在做夢?)
  我提手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臉頰──
  痛!
  這次倒是會痛了。剛才摔成狗都不痛,這一下捏臉頰竟然會痛──天下間竟會有如此不合常理之事。
  我提起手指抵在鼻樑頂端,正當準備開始思考之際──

  嘟──!

  車輛的鳴笛聲把我嚇得不禁整個人原地雙腳起跳了一下。
  登時──
  一輛塗裝酷炫的紅色雪佛蘭跑車從前方馬路的拐角處駛出,並且在響亮的引擎聲下來到我目前所處的公園門口前停下──
  車窗降下──
  不知是否因為是外國車的關係,現在降下的左邊車窗的左邊座位上就出現了一位似是司機的人物緊握著軚盤;那是個我沒見過的女性,看起來非常年輕,搞不好和我差不多大──其相貌看著不像是本國人,應該是歐美那邊的,是個白人女性,有一頭清爽的玫瑰紅及肩短髮,和一雙充滿知性和求知慾以及勇氣的碧藍瞳孔。
  她身穿著白大褂,底下則是藍色的運動服的樣子──
  「你就是常樂先生……對吧?」女性以略怪的外國人腔調和豪快的語氣說著流利的中文,「坐上這輛車,趕快的!」
  女性表情中透漏出一絲迫切感──
  說來──
  剛才小依說會有人來接我。
  (就是這位外國女性嗎?)
  但現在與其在這裡磨蹭想東想西的──
  還是盡快遵照對方說的去做比較好吧,雖說我根本不知道對方的來歷──但應該比被渾身馬賽克的怪物追殺要來得強。
  我打開後座的車門,像滑進去般趕緊坐了上去,接著砰的一聲把車門用力關上。
  「你還真的猶豫都沒有就坐上來了?萬一我是在追殺你的壞人的話,你能做什麼事?」
  雖說女性的中文聽著是很流利──
  但還是會有些語感上不太自然的用法。畢竟是個外國人,能說到這種程度已經是非常厲害了。
  「如果妳是壞人,到時候我就跳車──我才剛發現我擁有一副摔不死的身體,所以應該行得通的吧。」
  我如實回答道。
  我才話音剛落──
  女性即踩下了油門,發車了。瞬間強烈的速度感襲擊了我的身體──
  不,我並不是在說女性超速駕駛,她是在法定速度下駕車的──我是指跑車的響亮引擎聲和其獨有的某種輕盈感使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速度感,就連剛才被炸飛時也沒有這種感覺……畢竟炸飛那一下只是一瞬間就飛了很遠根本來不及去感覺。
  女性笑了起來:「哈哈!你還真是個有趣的人,我就喜歡收留像你一樣的有趣人。」她說,「自我介紹好像來遲了,我的名字是『諾愛兒‧雪維爾』(Noel Shevyl),是個物理學家。」
  女性──雪維爾小姐透過後視鏡看了看我。
  那是一雙充滿了自信的眼神。
  (諾愛兒‧雪維爾……?不會吧,她是那個改變了基本粒子物理學界的「天選奇才雪維爾」?)
  我先是試探性地問了一下:「真的假的……?您就是發表了『因果粒子理論』的那位──」
  「是哦。不信的話可以上Google搜一下,能搜出很多很多我的公共照片。常先生你是平常不關注科學新聞的那類年輕人?我自己感覺當年新聞發佈會上的映像應該把我拍得很漂亮的呢。」
  「看見妳說這話時如此自信的樣子,看來並不是假的?太可怕了,今天我到底見過多少平時不可能見到的人了……」
  因果粒子理論──
  是在4年前,由當時還只是大學生年齡的物理學家諾愛兒‧雪維爾發表的──顛覆了時空間概念的理論,其震憾程度甚至超過了上世紀弦理論、M理論等剛被提出的時候,成為了最新的大統一理論之基礎。
  這幾年來──
  一直有科學家表示透過實驗發現了所謂「因果粒子的軌跡」,但最關鍵最核心的「因果粒子」目前尚未有任何發現報告,也基於這個原因──雪維爾小姐雖被譽為天才,但在實驗物理學的領域中,仍未受到大多數的尊重,畢竟她的理論也還只停留在理論層面上。
  「常先生,你認為『生死的因果』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突然──
  雪維爾小姐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
  「咦?啊……什、什麼意思?」
  「人所謂的生與死,就是因果的開始和終結──你不這麼認為嗎?常先生?」
  「物理學家也會思考這種……怎麼說,這麼哲學的問題的嗎?」
  「科學和哲學本來都起源於相同的求知動機,都是想要去思考這個世界的原理而誕生的學問。假設,人的精神意識是一種特殊量子化狀態下的因果粒子,那麼人死後──這些因果粒子會跑到什麼地方去呢?在我的研究期間,我經常思考這樣的問題。」
  「哈……會去哪裡呢?」
  我隨口回應道。
  這方面的話題我實在不擅長,唯有先順著對方的話作出反應好了。
  「在這個物理世界,形成一件一件大小事的因果的都是實際存在之物理事象;而人類死亡之際,其所留下的唯一物理存在就是失去了動力的屍體──這就是生死因果的終結點。就像電器沒有了電就動不了一樣,人類死亡即等同於電器被關掉開關或者壞掉,其物理事象變成單純的靜態之物。」
  「嗯,所以呢?」
  「可是──電磁波這東西,在這宇宙中卻無處不在。這些電磁波,是否有其獨立的身份、獨立的識別方式呢?」
  「……嗯──什麼意思?聽不太懂。」
  「說得更森破一點,比如說──電只有在成為某個電器的動力時,才會擁有自己的一個身份。為電飯煲提供了電力的電只能夠使電飯煲做出電飯煲能做的事,為電視機提供了電力的電也只能夠使電視機做出電視機能做的事──每樣電器本身的功能也就像是我們人類的DNA一樣。
  懂嗎?電本身並不是獨特的,只是由於電器功能不一樣而發揮了不同作用。那麼,我們人類的意識是否也只是受DNA所左右的而已呢?當名為身體的電器全部零件都故障了,不能用了,那名為意識的電力也無法再使身體的任何機件發揮任何功能──包括我們思考的大腦。人們常說,每個人意識都是不一樣,擁有獨立的自我,可是我覺得如果人的意識只是跟我舉例的電力一樣,只是一種普遍性的存在,那麼,人死後意識是否只是會回歸大自然,與自然中的『意識』同化呢?」
  「這個……真是個挺深奧的問題。但如果真是這樣,那實在太不浪漫了。若要我選擇──我更希望幽靈實際存在。」
  「常先生原來是浪漫主義者?不過我也更相信幽靈真的存在。假設人的意識是因果粒子,那我會認為作為幽靈存續於物理世界中的因果粒子會是另一種我們從未發現過的物理狀態──因果粒子就是如此具有無限可能性的東西喲。上世紀量子力學和弦理論等的出現使這個世界變得更為充滿不確定性,而我的因果粒子理論則使『不確定與確定之間的關係』變得更千變萬化了。聽起來我在炫耀嗎?沒搞錯我就是在炫耀哈哈!」
  「看來雪維爾小姐確實是個天才的樣子……呃,我知道像我這樣的平凡大學生沒那個資格評價雪維爾小姐,我只是──」
  「沒關係沒關係,我在日常生活中不過只是個喜歡談些奇怪話題的奇怪傢伙。我還希望常先生你多來點辛辣的話語!有爭論才是使人思維進步之基本!」
  語畢──
  雪維爾小姐又對著後視鏡露出自信一笑。
  這種不拘小節但又探究心重的科學研究員個性──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歡,但要習慣起來還是有點難度。
  這並非由於對方的性格或者說話方式──
  而是由於對方的身份。
  對於擁有特殊身份的人們,我總是會害怕會否有任何發言觸及對方某些專業方面的地雷地帶,從而搞得自己難以作出像樣的反應。
  話說回來──
  自從上車後就一直沒能問出現在最應該問的問題,對方一直說其他話題導致我差點忘了自己的處境──
  「對了,現在我們是要去哪裡?還有……」我問道,同時產生了些許遲疑,「……妳和小依她是什麼關係?」
  「小依?啊,是指曹夢依小姐嗎。與其說是她和我有關係,不如說是我參與到了與她有關的某個任務當中。任務,知道嗎?英文就是Mission,那其中一個部份就是到剛才那公園一帶去救常先生你。」
  「難道說,我真的……被捲入什麼事件了嗎?」
  「這個說法可能有點不正確呢,常先生你並非只是被捲入事件這麼森破,你是整起事件的核心……目前的情況對你來說,就是此等的嚴峻哦,常先生。」
  「哎?怎、怎麼回事……我是事件的核心?我到底做了什麼?直到昨天為止,我明明都只是在過著平凡的大學生生活──」
  「要你在短時間內接受這個立場是很鞎難的事情吧。詳細之後再說……你看看車窗外,常先生。」
  我按對方所說望出了車窗外──
  跑車早已駛入了市區。許多高挺的住宅大廈及民營地鋪的景色不斷掠過我的眼簾,正處於放學高峰期的街道上到處都是正在交頭接耳的學生,在巴士站旁等待巴士到來的年輕人們大多都正處於低頭族的狀態;這時,跑車被一個紅色訊號燈給停了下來,這個街角的對面是迷宮城市立圖書館,其古典的歐式建築風格使許多迷宮城的居民都喜歡到這裡看書,以享受最好的閱讀氣氛。
  「我借用了圖書館旁邊的一個地下倉庫作為我個人的辦公室。那裡也有很多書呢,你來我這裡肯定不會覺得無聊。」
  「我其實──並不經常看書。」
  「What?你不是那個……網路小說家嗎?」
  「我是很喜歡寫小說,但不常看。或者應該說──只看自己想看的吧。我一直覺得,寫小說並不需要太多知識,只要夠用就行。」
  「哦,原來是這樣。我能理解你的想法呢,我作為一個科學家也並非全部科學都精通。我對動物基因學、地質學、觀測天文學那些就挺頭痛的感覺,但應該還是比一般人強很多?我想。」
  「嗯……我也不擅長寫很多類型的小說,尤其是都市類、戀愛類還有傳記類的。」我說到這裡,稍微遲疑了一下,「……不,應該說──我除了懸疑類型都不會寫。我就是如此偏科的傢伙。」
  「是嗎?可是曹小姐說你那篇《女裝之道》寫得很好。聽這標題的語感也不像是懸疑小說?」
  「那篇是我唯一一篇例外──是我生涯中唯一一篇傳記類型的小說……我之所以會寫它是因為──」
  我正想要把話繼續說下去──
  突然太陽穴又是一陣刺痛。
  痛得我的腦袋嗡嗡作響,眼冒金星。
  (又來了……根本想不起來。)
  我創作《女裝之道》的動機,看來也是我記憶缺陷的一部份。說到底,向來只創作懸疑小說的我,會忽然間寫出《女裝之道》這樣的異色作品本來就是極度不尋常之事──若沒有相當強烈的動機是說不通的。那個時候的我,應該是懷抱著某種非常重要的想法,才開始了《女裝之道》的創作。
  《女裝之道》所講述的是,作為主角的偽娘曹夢依,於一家偽娘女僕咖啡廳打工的經歷──
  (打工……飲食店……故意留長的頭髮……偽娘女僕咖啡廳……)
  「……」
  不知為何──
  腦海裡突然浮現出了這幾個關鍵詞。
  有種難以言喻的不安感侵襲了我的身體,是名為「自我」的崩壞感。以前的我和現在的我,似乎有什麼非常決定性的差異──而那個差異,就存在於缺失的記憶當中──這沒有什麼根據,只是單純憑直覺推斷的……
  「常先生,差不多要到了哦。」
  「咦?啊,哦……」
  我看了看周圍──似乎在不知不覺間進入了一座地下停車場的樣子。
  我趁車子還沒到達停車位,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打開Google Maps──
  並且輸入了以下地址──

  迷宮城東部銀玻商店區通南巷34號

  出現在那個地址上的是──
  一家名為「女僕咖啡廳♂黑貓亭」的店……

  這瞬間──
  車子停了下來。
  我的世界也陷入了靜止。

  「到了,常先生。可以下車了。」
  雪維爾小姐邊說──
  邊轉過頭來看我。
  「嗯?你怎麼了,像是看見外星人侵略地球般的表情?」
  「不,沒什麼……」
  我收起了手機,和雪維爾小姐同時下了車。
  我看了看周圍──這個停車場不算空曠也不算擁擠,畢竟會駕車來圖書館看書的人雖有一定數量,但也肯定不多,會把車停泊在這個停車場的大概都是早已養成了習慣的──真正愛書之人。
  我跟著雪維爾小姐,一同走向最近的一處升降機等候間──
  途中,我不禁回想起剛才在手機上看到的事實──

  也許,我只是在廚房裡打工的而已──但我對料理一竅不通;那麼,我肯定是洗碗的,除了這個選項沒有別的可能性了──我這麼節儉的人必須是最喜歡洗碗的。最大證據就是,《女裝之道》的主角是曹夢依而不是別的其他人,大概在我打工期間,小依也在那裡打工──
  不,等等,這樣的話小依不就成了男的了嗎?
  (嗯……這不合理啊。)
  我放棄了思考這個矛盾──
  在升降機等候間內,和雪維爾小姐一同等待著升降機的到來。

  ‧○‧

  從到達地下三樓的升降機機廂內走出來,是一條橫向伸出的筆直且狹窄的走廊。
  這條走廊好像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維護──牆上的藍色油漆有好幾處脫落的痕跡,天花上瀉下白光的管型燈也是一閃一閃的,很明顯在通電方面有些問題;我們一同朝向右方走,在那盡頭──有一扇和這破舊的走廊很不襯合的,看起來很新很堅固的金屬玻璃門,其彼方則是一扇上了鎖的木門的樣子。
  雪維爾來到了金屬門前方──
  這時,我才發現金屬門的旁邊還附設有一個帶觸控板的小裝置。只見,雪維爾把自己的右手放到了那觸控板上──
  咇咇。
  伴隨著提示音,裝置上方的指示燈即閃出了綠光──同時聽見「咔嚓」一聲,似乎金屬門的鎖被解開了。
  看來這小裝置應該是掌紋還是指紋認證之類的,雪維爾小姐作為目前最受矚目的物理學家,辦公場所有這點保安系統實際上也很基本的吧。
  「除了我,還有另一個人也住在了這裡。」雪維爾小姐把開了鎖凸了出來的金屬玻璃門咔啦啦的往右邊拉開──
  我疑惑地問道:「咦?這裡是住的嗎?妳不是說是辦公室……」
  「哈哈,醉心於科研的人都是把工作場所當住所的哦。這可是科研界十大常識之一。」
  「科研界居然會有如此不科學且這麼頹廢的常識。」
  雪維爾小姐對我的吐槽沒有任何反應──
  她拿出了鑰匙,插進了木門門柄上的鑰匙孔內。
  轉動──
  咔。
  開鎖聲。
  收起鑰匙的同時,雪維爾小姐擰轉門柄,迅猛地推開了木門──

  咚。
  被推開的木門似乎撞到了剛好從門前經過的什麼──
  「啊。」
  傳來一把聲音清脆的小驚呼。
  一個嬌小的身影不堪一擊地躺倒了在地上──此前一直被她抱在懷裡的厚重硬皮書也因此被翻開,且書頁朝下地掉在了一旁。
  「Oh,心妹妹,妳沒事吧?不過這也剛好──現在站在我旁邊這位的就是接下來要跟我們一起住的常樂先生。打個招呼怎麼樣?」
  「痛痛痛……」
  躺倒在地上的女孩明顯沒聽進雪維爾小姐的話,只見她扶著腰際緩慢地坐直了身子──
  (不過說實話,現在她這副模樣……我該盯著看嗎?)
  在我們面前的這個女孩──
  體型看起來只有初中生左右的年紀。
  有一頭看起來剛睡醒般到處都是翹起的披肩中長髮,瀏海過眉且右半邊已經快把右眼給遮起來了;髮色的話──黑髮中夾雜了許多白頭髮,使之看起來像是灰色。
  瞳色是很正常的黑色。
  至於她的衣著……
  現在的她戴了頂深紫色兔耳毛帽在頭上,身上則只穿了一件畫有許多兔子圖案的水藍色睡衣的上衣,下身沒穿睡衣褲──能清楚看見她正穿著的內褲也是水藍色的。
  「喂,你一直盯著我看個什麼勁,你這個死變態。」
  突然──
  女孩開口說話了,且語氣極為尖銳。
  同時她調整了自己的坐姿為內八姿勢,並稍微把睡衣的衣擺往下拉扯以遮擋住現在她最不想被人看見的部份。
  「呃……該怎麼說?總之對不起。畢竟剛跟著進門就發生意外,我也一時間沒能理智地控制眼球的方向──」
  「算了,會想看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而且穿成這樣的我自己也有一點責任。」還沒聽完我的解釋,女孩竟爽快地原諒了我,並且站了起身,「你就是常樂先生?我是童奏心。叫我奏心就可以了。」
  「童……奏心?妳是──奏音同學的家人嗎?」
  「你認識奏音?哦對,確實聽說是今天要去見你。」女孩──奏心自顧自地在心裡理解了什麼般點了點頭後,向我解釋道:「奏音她……啊不,奏音姑姑她是我爸爸的妹妹。」
  「是這樣嗎?」
  「是的。其實詳細情形更複雜,但都是你沒必要知道的事情。總之,你今天開始必須暫時住在這裡了。好了,我很忙。」
  說完──
  奏心彎下了腰撿起了掉在地上那本厚書──其封面上印刷有金色字體的書名《世界各地的生死輪迴觀》。
  結果,她這一舉動還是讓我看光了她的內褲──
  而她本人還對此沒有自覺,抱著書就往左邊擺放著大量書櫃的區域深處走去了。
  (看來奏音同學的哥哥比奏音同學大起碼好十幾的歲數……)
  我站在原地目送著奏心離去的背影好一陣子後──
  才突然反應過來。
  「等等,雪維爾小姐,我暫時要住在這裡是怎麼回事?」我轉過身尋找雪維爾小姐的身影──
  只見──
  正門入口的木門不知不覺間早就被關上了,而雪維爾小姐也不知不覺間坐到了擺在正門旁邊的辦公桌前,忙碌地處理著大疊大疊的A4紙文件。

  從正門進來的這個倉庫的右邊空間──似乎被擺設成辦公處和客廳的樣子。我來到中間茶几前的3人座沙發旁邊,坐了下來。
  看見我坐下後──
  雪維爾小姐方才回答我剛才的問題:「我之前說了?你現在是整起事件的核心……這表示你被很厲害的傢伙盯上了,是那些傢伙的追殺對象。這種情況下你覺得你還能繼續安心住在自己家嗎?」
  「可、可是──」
  「放心,你已經見過葵姐了,對吧?葵姐現在正前往你家,準備把你的妹妹也接過來。晚點應該就會有消息了,總之坐下來,喝杯茶。」
  雪維爾小姐停下了手上的工作。
  她站起身,向著客廳另一邊走去──
  我在她還在走動時發出了抱怨:「可是,即使是這樣──這麼突然的要我住在一個今天剛認識的陌生人家裡,這怎麼說也太……」
  「並不是今天剛認識吧?我的名字早就被全世界認識了吧?」
  「……別咬文嚼字,妳中文水平真好。」
  我懷著些許搗氣的心態反諷了對方一句。
  可雪維爾小姐並沒有生氣,她仍然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到達了似乎是開放式廚房區域的她,邊打開附設有石油氣煮食爐的矮廚櫃邊說:「你都跟我跟到這裡來了,還說這些對你有什麼好處呢?今晚你先當成是到朋友家借宿一宵的心態,不是很好嗎?」
  「那我還真是交了個不得了的朋友。」
  雪維爾拿出了一個像是茶葉罐的罐子,「別這麼衝嘛,我們暫時是一家人吧?」說著,打開了罐子,「啊,一點不剩了。」
  接著──
  她像是想到什麼般匆忙走向了門口。
  「我去附近買點今晚晚餐的材料。常先生你趁這段時間好好熟悉一下這裡的環境,還有盡量和心妹妹她多聊聊天吧──其實那孩子很久沒有和『家人』以外的人聊過天了呢。」
  「咦?妳還會做飯?」
  「女人會做飯不是很正常的事情?總之,今晚是你的歡迎會,我會比平常更賣力!我很快回來。」
  說完──
  雪維爾小姐就從正門離開了。留下的是木門的關門聲,以及外面那扇金屬門拉開和關上時的聲音。

  (會煮飯的居家型天才物理學家……嗎。)
  這意外地感覺是個挺可以有的角色屬性。不過,當她的丈夫感覺會在某些方面有很大壓力──畢竟妻子工作這麼能幹生活上又這麼會照顧人,作為丈夫的面子該往哪裡擺呢?
  不過,正因如此才棒啊。
  面子什麼的見鬼去吧,能娶到這樣的老婆簡直是人生贏家。
  (下次我在自己小說裡也嘗試寫一下雪維爾小姐這類型的角色吧。)
  我邊想著這些無謂的事情邊站了起身──
  環視起了這間地下倉庫一周。
  目前我所身處的是倉庫的客廳側──其最中央。一張3人座沙發,兩張一人座沙發圍在了八角形的茶几的三方,茶几底下是一張橢圓形花紋較多的地毯;在我就座的三人座沙發正前方,有一台電視機放在了一個矮櫃上──矮櫃左右4個格子為抽屜式,中央4個格子則是中空式戴有透明拉門,其右上格放了一台電視遊戲機,左上格則放了一台像是UBD的播放器。看來,在這裡的生活娛樂也是非常充足的。
  客廳區域左邊則是開放式廚房──在洗碗槽的右邊有個大冰箱,不知道裡面都裝了些什麼;然後在廚房和書櫃區域之間,擺了張伸縮式的黑色飯桌和7張椅子圍在一旁──看來這張飯桌經常會有7個人一起吃飯的樣子,另外還剩一張椅子擺在了一旁;飯桌正對面的牆壁上方設有一台空調,位置就在雪維爾小姐的辦公桌和正門入口之間,目前空調正放出溫熱的暖風,在這寒冬天氣下把這個倉庫也化為溫暖的天堂。
  客廳區域的天花板上的吊燈瀉下的是廡趣的白光,加上牆壁都是白色光脫脫的,看起來很煞風景。
  相反,我後方的書櫃區域的裝潢就好很多了──很明顯是曾經有要開啟地下圖書館的規劃,然後不知道什麼原因而終止並遺留下了很多能推測出此一事實的痕跡。
  比如說──
  書櫃區域的牆壁漆上了很古典優雅的紋路,但只到一半就沒有繼續下去;而天花板則是通風的開縫式,多個內嵌式管型燈照亮了書櫃區域每一個角落,好讓讀書人們能有個良好閱讀環境;此外,書櫃區域全體的地板都是半透明的木色系磁磚,也是鋪到一半就又變回客廳區域的混凝土地板──不過兩者接壤處並沒有任何縫隙,且這個混凝土地板實也很平很光滑,應該是雪維爾小姐剛搬進來那段時間就修葺過一遍了。
  書櫃區域還很大,因數排書櫃的遮擋我還看不見最深處──那裡應該有供人讀書的讀書桌,還有給雪維爾小姐和奏心睡覺的地方。
  (剛才奏心抱著書跑到裡面去了,應該是去看書了吧。)
  另外,照道理來說,應該還有能解決內急、洗澡和洗衣服的地方──相信在書櫃區最裡面會有通往這些地方的門或通道;不過,畢竟這倉庫本來不是給人住的,沒有也不會奇怪,但相信雪維爾小姐應該早把本是公廁的區塊給改建成這些地方了。
  (沒事情可做,來寫小說好了。)
  正當我坐下在沙發上,想要從我的肩包裡拿出手提電腦時──
  才發現我根本沒有肩包。
  (糟了……!忘在大學圖書館了!)
  那個時候──
  我把肩包放在座位上,去了還書,然後去了一趟洗手間。
  之後從洗手間出來後,我就被小依直接給擄走了。
  我居然到了現在才發現這個事實──大概是小依觸碰我時像是迷惑了我的思考,導致那段時間我沒立即注意到,事後也渾然不知。

  (那唯有看看這裡有什麼小說可以看了,真是失策。)
  這麼想著的我──
  走向了書櫃區域。
  「哇……」從書櫃間就能看清楚了──在這裡面還有非常寬敞的空間,3張大號的讀書桌置於其中;在最裡面接近天花的位置有拉起繩子晾曬起了衣物──不,這裡是地下,晾曬這個說法有點不當,應該說是掛著洗好的衣物等乾吧,感覺住在這裡的兩人衣物也不多,比正常晾曬乾得慢一點也沒所謂的吧;左邊則有一處通道──應該那裡就能通往洗手間和洗澡洗衣的地方了。
  只見──
  奏心在放置在一角的一張較寬闊的單人床上躺著,身上蓋著厚厚的藍色被子,雙手拿著剛才那本厚皮書很專心地在閱讀著。
  似乎注意到了我在看她──
  奏心忽地合上了書本丟到一旁,下了床,穿上拖鞋,往我這邊的書櫃走來。
  「怎麼了?諾愛兒她出去了嗎?」
  「是啊,她說去買菜……」說著,我注意到了對方的下身──穿上了和上身相同款式的睡衣褲,「哦?穿上褲子了嗎?」
  「這是當然的了!怎麼可能一直讓你看我的內褲!」
  奏心很生氣,怒髮衝冠──
  那頂毛帽的兔耳都被謎之氣流給弄到跳起了。
  接著──
  她的表情稍微回復了平和,問道:「那麼,你是想來找書看嗎?想看小說?」
  「是啊……我把肩包忘在大學了,寫不了小說,只好來找書看解悶。」
  我掃了一眼書櫃上的書名──
  基本上全是些神話、民俗學之類的書──物理學家也看這些?
  「娛樂大眾小說才不在這個書櫃,跟我來。」
  奏心沒再多說什麼就捉住了我的手──把我拖離了現在的書櫃。
  我根本沒有來得及反應──
  心裡對她如此積極且突然的行為倍感吃驚。
  (這個女孩……怎麼好像完全不怕我似的?)
  (從一開始見面就是──感覺有如壓根沒把我當成異性看待一樣……)
  我繼續任由奏心拖著我走,最後來到的是──
  從靠門口那邊數起的第二個書櫃和第三個書櫃之間──小說似乎都擺在了這第二個書櫃的這一面上。
  「看?應該有你喜歡的懸疑推理類型。」
  「哦哦,謝謝妳,奏心。妳還挺體貼的?」
  「既然是將來要暫時同住同一屋簷下的家人,有什麼事我都會盡量照顧到……當然,如果你敢對我出手的話葵姐可是會把你丟進牢房裡的!」
  「……我、我會注意的。」
  我略為瑟縮起來。
  奏心之所以會作出這樣的警告──即表示我在她心中的印象已經是個會對初中生出手的變態蘿莉控了。
  (真是失敗……)
  不過,即使是在她作出這樣的警告的時候──我依然覺得她並沒有把我當成異性看待。到底是為什麼呢?真是奇妙的感覺。
  現在就先別理這些事了,來看看書櫃上有什麼小說吧──
  我把目光移向眼前的書櫃,掃視著書名──有不少日本的推理小說,本格派和社會派的都有,當中有一部份我都看過了。
  這時──
  我發現有一處比較空的格子,其末端擺了一疊裝訂好的A4打印紙。
  其封面寫著──
  「夜亡者迷宮……?」
  「啊,那、那個是……我爸爸寫的小說。」
  「妳爸爸也會寫小說?是個職業作家嗎?」
  「不,並不是,他就只寫了這一次小說,只為了給自己和另一個人看。總之,你別看,千萬別看。因為你一旦看了我又得跟你解釋很多事情……我嫌麻煩。」
  奏心在叮囑我別看時語氣異常強烈──
  就好像這本小說裡藏有什麼不想被知道的秘密一般。
  「放心,我不會看的,我從來不看業餘作家的小說。」我邊說邊看著仍站在我身旁的奏心,「話說……妳其實可以走了啊?我自己一個在這裡選書就可以了。」
  「這可不行,我想和你聊天。」
  「妳怎麼這麼積極地在攻略我?」
  「別說傻話了,誰要攻略你這個變態?嗯……該怎麼說呢,我剛才在看一本有關生死輪迴的書,突然很想找個人聊一下相關話題──就是這樣!」
  只見──
  奏心說著這話時用右手搔了搔後頸,嘴角咧起極不自然的苦笑。
  這刻──
  我從奏心身上感覺到了──
  今天和奏音同學交談時的那種壓迫感。
  (這個姓童的一家子都是怎麼回事……?)
  我試探性地提出了疑問:「既然想找個人聊,那妳可以開聊天軟件跟家人或朋友聊啊?為什麼非得要跟我這個才剛認識的人聊?妳別告訴我妳沒有安裝聊──」
  「這可是和你息息相關的問題,常樂。」
  突然──
  奏心以高壓的語氣中斷了我的話語。
  她臉上已經不再存在任何對我的客氣──那雙眼神就像是在注視著什麼非人之物般,非常冷漠,非常無情。
  「怎……怎麼妳們姓童的都是如此充滿攻擊性的感覺?」
  「嗯?我嚇到你了?抱歉。畢竟你對自己的自覺實在太低了,所謂『當局者迷』?這麼多年來我實在見過太多類似的情況了。你試想想吧,常樂,你今天遇到的一切奇怪事件、現象,以及別人告訴你的奇怪事情──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切都是有關聯的?」
  「有……有關聯?什麼意思……你突然這麼說我也根本聽不懂,能請你友善點,耐性點跟我講清楚嗎?」
  我繼續試探對方──
  只見對方再一次搔了搔後頸。這似乎是奏心這個女孩感到困擾時會有的習慣性動作。
  「我想我應該很友善了,對不起,那我換個問題──」奏心說,「你有沒有想過,人死後會去哪裡呢?」
  「剛才在車上雪維爾小姐也問了我類似的問題。」
  「是的,這是個很有趣的話題,你不覺得嗎?世界上大部份人和宗教都相信在人死後存在著輪迴轉生。因此,我們每個人都理應有著前世今生──你今生是名為『常樂』的大學生,那你又知道你的前世是什麼嗎?」
  「雖然常聽說小時候會夢見前世死時的記憶……但小時候的事情我早就忘清光了。」
  「那麼──你又覺得自己的來世會變成什麼呢?」
  奏心異常強調「來世」這兩個字。
  她朝我踏出一步,臉上保持著一抹陰險的微笑──那氣勢極為迫人。
  我一時怯場──
  後退了兩步。
  「吶吶,怎麼樣?怎麼樣?你的來世會是什麼,你有頭緒嗎?」
  奏心繼續咄咄逼人──
  一張充滿挑釁性和攻擊性的笑臉正逐步向我靠近──

  「我怎麼可能知道我的來世是什麼!因為我還好好的在這裡活著──還沒死!」

  我被迫得激動了起來。
  上面那兩句話我幾乎是用喊的說出來。

  這刻──
  此前一直向我進逼而來的奏心也停下了腳步。
  她臉上浮現出了自信的笑容──彷彿在說「我就是在等你這句話」般的、掌握著一切的自信之笑。
  「你當然不可能知道自己的來世……畢竟你就連自己現在正確的狀態也不清楚。」
  「哈……哈?正確的狀態?妳到底在說什麼──」
  「按你正常的智力應該能理解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吧?你最後說出自己的狀態是還好好的在這裡活著還沒死這兩個……那如果這兩個狀態並非正確的,那即意味著什麼呢?」
  「哈哈哈哈……妳在開什麼國際玩笑,妳想說我已經死了?妳以為妳是拳四郎?」
  「聽諾愛兒說今天曹夢依幫助你逃跑時使用了『S量子能量爆炸』的效應呢。你飛了很遠很遠,摔在了地上吧?那時候你覺得痛不痛有沒有受傷呢?」
  「這……」
  登時──
  我的心臟就像停頓了一樣。
  (說起來……對啊,為什麼……為什麼那個時候會完全不痛?還沒有受傷?)
  說到底──
  今天這一天內發生和得知的奇怪現象遠不止這點……
  包括──
  雅歌找了好久都一直找不到我的現象。
  以及──
  關於我夢境的事情。
  我的夢境全是實際發生在現實的事情,而且按今天向日葵小姐舉的幾個例子──全是在過去發生的事件。
  也就是說──
  我每天晚上都在夢見過去自殺的人們的記憶
  為了去尋找出一個大家所共通的自殺的理由
  而我之所以會想要找出大家自殺的理由──
  是因為──
  「看你的表情看來對自己已經死了一事很有頭緒的樣子?」奏心來到我的面前,蹬高雙腳,直視著我雙瞳的深處,「沒錯,常樂,你之前之所以感覺不到痛楚是因為你的意識根本來不及判斷那會痛……而這個的原因就是你並非正常的活人──你早在接近3個月前就在家裡上吊自殺了。現在的你是幽靈──用拉比鈴夫製藥的術語來說,就是S量子化意識獨立體。」
  上吊自殺。
  這個詞──
  在我的心坎深處瞬間炸了開來。
  說起來──
  今天一整天我注意到,或者說察覺到了不少之前3個多月來都沒發現的──記憶的不尋常。
  然而,實際上──
  我今天的第一個「記憶之不尋常」──早在我今早於床上醒來的時候已經來襲了。
  尿褲子。
  那正確來說,並非真的尿褲子了──
  而是尿褲子的記憶突然具現化在自己身上了。
  沒錯──
  人一旦上吊,就會因為下半身括約肌的鬆弛,導致失禁。
  那是我人生的最後一瞬間──銘刻在了自己身上的,死亡的記憶……名為失禁的──死亡的記憶。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發出了──
  使我的世界崩潰之悲鳴。

  那一刻──
  周圍都黑了下來。

  是因為停電?還是因為自己昏了過去?
  我已經不知道了。
  畢竟──
  我是個死人嘛。

  ‧●‧

  就在我上吊自殺後,我應該「失去了意識」很長一段時間。
  這個說法可能有點不太對勁──畢竟我上吊自殺即是說死了,那當然會失去意識;不過,在我們所生存的這個世界上,似乎人死後意識是能夠獨立存在的。
  我察覺到這個事實是──
  在我「回復了意識」的時候。

  我發現我身處在了一個奇妙的世界。
  這裡既像是宇宙中心亦像是宇宙邊緣,既像是時空扭曲亦像是時空倒錯,既像是光錐之外亦像是光錐之內,既像是因果的終點亦像是因果的起點,既像是生命之源亦像是死亡之結,既像是天堂亦像是地獄,既像是無限亦像是有限,既像是高維度空間亦像是零次元之點,既像是輪迴之道亦像是靜止之限,既像是1亦像是0,既像是主意識亦像是潛意識……
  混沌。
  以最貼切之詞去概括的話──就是「混沌」吧。
  我感覺自己自身成為了一個宇宙,自己自身成為了一切因果,自己自身成為了萬物之道──在這個奇妙的次元裡,我就是會產生這樣的悠然自得感,使得我全身全靈都非常滿足。
  這時──
  我發現前方有什麼在接近我。
  不,我不知道「前方」這個用法是否正確──因為在這個奇妙世界裡並不存在方向的概念。
  但在我的視野裡有什麼在接近我也是事實。
  那是──
  一團巨大的馬賽克。沒有形沒有體,有如大量雜訊所組成的──一大團馬賽克。它在與我達到最接近之距離時,異常具有壓迫力。
  ﹝來到這裡的迷途孤魂喲。這裡是物理世界之外,光錐體之外,因果之外的世界──汝之所以會來到這裡沒有別的原因,只因為汝死了。擁有靈魂者之死會在其死亡之瞬間被世界排除在因果之外,因此靈魂能留在物質現世者並不多……這裡是所謂的〈死後世界〉,首先報上汝之名來,報上汝之死因來。﹞
  馬賽克發出了聲音──
  說出了大量炫乎到不能再炫乎的,莫名其妙的話。
  (可不知怎的,現在的我……能理解他的話。)
  也許是人死後理解力特別高,也許是這個世界就是用這種原理運作的世界──總之這團馬賽克的聲音既像是任何人,亦不像是任何人。
  「我叫常樂,死因是……上吊自殺。你又是個什麼東西?」
  ﹝吾名謂之〈閻魔〉,乃過去地球範圍內所有死後人類之靈魂集合體,死魂之集體潛意識。吾為全部死去之人的意志之總意,人類越是死亡,吾也越是進化;另外,潛意識亦為每個獨立靈魂的心靈之鏡,吾作為全部死魂之集體潛意識,亦能照亮汝之心魔……人死必留遺憾,尤其像汝之自殺者更為甚之──而該遣憾將具現化於吾之姿上,汝所見之吾為何人何物也?﹞
  「即使你這樣問我……我看你就只是一團亂七八糟的馬賽克,連個輪廓都不清楚。」
  ﹝嗯?這不可能。一切死魂所見之吾必為擁有清晰形象之人事物。迷途孤魂喲,汝可曾記得自己為何而自殺?﹞
  「咦?這、這個……」
  被閻魔這麼一問──
  我才發現──
  自己內部是異常的空虛、虛無。
  「我……我、我不記得了……為什麼我會自殺?我根本一…一丁點都想不起來。哎?怎麼回事?我到底是為了什麼要……上吊自殺?」
  我感到自己全身都在發抖。
  現在的我就像是什麼理由都沒有就了結了自己生命的怨靈,沒有理由也沒有目的的遊魂野鬼──
  我很害怕。
  我不想我不想我不想──
  我不想變成這種虛無的存在。
  ﹝果然汝為對現世尚遺留有因果之不完全孤魂。此處為一切因果之外,可是,根據量子力學測不準原理,目前吾無法定義汝之所處的位置是否真的已切斷掉所有現世之因果動量。不過,要排除此一不確定性,也許可以採用一些簡單的方法。﹞
  「……什、什麼方法?請告訴我!」
  雖然完全聽不懂對方在說什麼──
  但聽起來像是能找出我自殺原因的方法,我也變得有興致了起來。
  ﹝吾將予以汝〈夢境〉。汝忘記了自己自殺之緣由,然,吾為所有死者之集合體──吾能使汝夢見過去死者之記憶。數千年來自殺原因大同小異,只要讓汝持續夢見自殺者之記憶,觀測他們自殺之行為及其動機,必能喚醒沉睡於心底之記憶之一二。而透過此一方法,使汝夢見現世之事後,若甦醒於現世,即表示汝之靈魂中仍存有現世之因果動量。怎麼樣?這對汝來說應是兩全其美之法。﹞
  「意思是讓我看過去死了的自殺者的記憶嗎?雖然不太清楚這是否真的能幫到我,但應該總比沒有來的好……」
  透過夢境──
  觀測一眾死魂之自殺原因。
  並且──
  嘗試以之喚醒自己自殺原因之記憶。
  ﹝哼哼哼哼……看來汝心意已決。那麼,就讓汝暫時回到現世吧──迷途之孤魂喲!﹞
  那一瞬間──
  天搖地動,分崩離析。
  我感到自己在一個巨大的漩渦中不斷旋轉,似乎就要離開這個奇妙的世界般。
  我還能感覺到此時此刻此一瞬間──大量的因果、無限的星辰、以及萬千之意志,都正波濤洶湧地往我的身體深處流入;我有如正要返回人間的墮天之天使,背負著全人類之罪孽,逐漸被名為「現世」的重力波給捲回了那蝶狀的光錐世界去──

  ﹝迷途之孤魂喲,透過吾萬千死魂所顯現之現世之夢境──去尋找出自己自殺之原因吧!﹞

  在被喚回現實世界前最後一瞬間──
  閻魔的這句話──
  成為了我接下來作為徘徊於現世之死魂的──
  唯一生存之道。

  《自殺觀測者》的寫作──也由此開始。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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